会议室中,陈风已摘掉口罩,露出了那张帅到没朋友的脸。
我忐忑不安地坐下。
他的目光蜻蜓点水地略过我。
“李羽谦,我刚才的问题你回答一下。这两月销量都是两位数,接下来会发生什么?”
不就裁员么?这时候了,还要走这过场?
我没有直接回答,皱着眉看着陈风,陡然心生疑虑。
陈风是那种三句话都要精炼成几个字说的人,现在这时候,他为什么要追着问这个?
我开始认真思索,小心翼翼地回答。
“非典是场谁都意料不到的天灾。浩宇之前的电脑出货计划不会考虑到这个,供应链上有牛尾效应,就是说浩宇可能对供应商下达了超出目前需求十倍甚至更多的订单。”
“然后呢?”李常庆兴致勃勃地追问。
“电脑部件的采购周期有的长达三月甚至半年。也就是说,我们用真金白银买的电脑零部件现在都压在库房做不出机器。而现在浩宇的销售降到两位数,公司面临的局面就是,如果不能继续烧钱救火,那么资金链就即将断裂,破产!”
“那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?”李常庆摸着自己的光脑袋,态度温和地继续问。
裁员,控制费用,减少支出,熬过非典呗!
我心里嘟囔着这两,一个产品部总裁,一个产品部总经理,跟我一个实习生在这儿绕圈子,难不成要我自己高风亮节地说出一句离职吗?
我刚要回答,陈风又问。
“李羽谦,你对电脑产品的线上销售这件事儿怎么看?”
“网销?”我摇了摇头。
“我不看好。中国目前并不具备网络销售的基本环境,消费者没有养成网络采购的习惯,对网络不信任,怕被坑,更不会去采购像电脑这样价值高的大宗商品。”
我还要继续,李常庆却用手指敲了敲桌子,我看着他暗示我不要继续说的眼神,心领神会地闭上嘴。
陈风站起来,缓缓踱步到会议室窗前,眼睛望向窗外。
“常庆,Ella,我们来打个赌吧?”
Ella面露难色。
“陈风,浩宇已经没有打赌的资本了。”
“我有。”陈风转过身,眼底有光,眼神坚定。
Ella和李常庆面面相觑,李常庆对我挥挥手,示意我赶紧出去。
我诧异地走出会议室,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胸牌。
几个意思?不裁我了?
我一边想,一边兴奋地几乎要飞起来。
下午,听说我没被裁,杨凌四处打听原因,最后进了李常庆的办公室。
我知道她笃定了我会走,但是不理解,她对我那种莫名的讨厌究竟出自哪儿。
那天晚上的办公室,我看着七七八八空出许多的办公位,心里一阵凄凉。晚上九点,我的朋友王胜从研发部那儿跑了过来。
“李羽谦!”
他像遇到一场失败战役中的幸存者一般,看着我的眼睛惊喜闪亮。“我们两小兵都活着。”
我跟王胜一起参加的公司为期两周的入职培训,平日里有很多共同话题,关系也很好。
看着他喜不自禁的模样,我突然一肚子气。
“因为我们工资太少,影响不到财务报表上的数字呗!”
“你还不知道?”王胜跟个女孩儿一样,表情八卦地咦了一声。
“什么?”
“我们本来都在裁员名单上呢。”
“我进去的时候,他们确实是要裁我的?”
王胜惊讶地看着我。“你进去过?”
他拿起我桌上一支笔,在手里玩儿着,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。
“我听说,中午陈风突然提出要拿自己的几处房产做抵押贷款,补公司的费用缺口,用于留住几个人。”
我一脸懵地站起来。
想起陈风表情笃定地对Ella说,我们来打个赌吧?
这么危险的时候,他用自己的身家,下了个什么赌注啊?
这个赌注,又为什么会下在裁我的时候?
“我还听说……”王胜拉了把椅子,凑到我身边。“杨凌对没裁你非常不满,去李常庆那闹腾半天,还把Ella给找去。最后,她说裁员她管不着,你的实习期她给你的评级已经确定了,是尚待改进。”
我心里又是咯噔一下。
尚待改进……
在浩宇,只要实习生拿到这个最差评级,那就意味着不适岗,不能继续留在原来的部门从事原来的工作。
我满脸悲怆地看了眼王胜。
“也就是说,我虽然留下了,却没地方可呆了?我就不明白,我一直很努力地工作,帮杨凌做的report,李常庆都会邮件回复说很棒。她到底是为什么这么排斥我?”
“一个公司,做到35岁以上的老人,对新人都是很有畏惧心啊。”
王胜放下手里的笔,目光坦诚地看着我。
“你不像我,我在外面做过两年,你刚出校园,职场对你就是一张白纸。杨凌虽然跟李常庆的关系好,坐稳浩宇的位置,但仍会忌惮甚至嫉妒你这种充满热血,爱学习,敢打敢拼,有理想的年轻人。也许你表现得不那么努力,跟她一样得过且过,反而会让她放下戒备。”
我叹了口气。
“就她,下班第一个回家,从来不愿意在工作上多花一分心思,却能稳坐岗位,张志辉那样为浩宇拼了五年的,却被裁掉了。你说,一个想拿中国第一的公司,却养了一帮想当倒数第一的人,这样的文化打得下江山?”
王胜晃悠了一下脑袋。
“你还是太年轻。见山是山,见水是水。你这样的性情,工作上早晚要摔跟头。想想中国五千年那些朝堂之事,也能说是职场!无论什么环境,有人的地方,就有江湖啊。”
王胜特别想做管理岗,进入公司就跟人力成了朋友,见了谁都愿意多聊几句的那种人。
“你这人就是爱钻牛角尖,爱憎分明得太直接,你以为表面上对杨凌的服从就能让你脱离被职场霸凌的困境?并不能啊。不过跟你这么一聊,我倒是发现了解决你的问题的一个方法!”
王胜神秘地看了我一眼,对我摆摆手,示意我附耳过去。
就在这时,我在旧货市场200块钱买的二手诺基亚突然声音沙哑地叮叮当当响了起来。
“杨一凡?”
“快回来!你后爸的前妻在你家面馆闹事呢!”
没心情听王胜的解决方案,我急忙公车赶到我妈开的面馆。
一个穿着讲究的50岁女人,正双手交叉胸前,趾高气昂地坐在我妈对面。
我妈拿起茶杯,还没送到嘴边,又放了下去,不卑不亢地说。
“小静妈,我老公确实有养女儿的义务,这个我支持。但是他离婚是净身出户,两房和全部家当都留给了你们。不说那房子的房租多少,就单是那两房也值不少。我们做小生意的人吃马喂,每月几乎没什么结余。非典了,更是没人出来吃饭。生意都快赔光了。这时候我们哪还有钱拿出来给小静出国?”
我后爸的前妻,温文尔雅地一笑,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。
“赵格羽,你们这面馆装修讲究,格调档次看着都不差。当初也是投了不少钱吧?现在是情景不好,但这么多年做生意,手里还能没个积蓄?说句不好听的,这面馆怎么也算夫妻共同财产,我前夫拿属于自己的那部分钱也算天经地义。反正小静出国的事儿,我就只出两万,剩下的十几万,她爸有义务拿出来。我呢,也请你理解一下。你们是一家人在赚钱,我一个人养女儿长大,不容易啊!”
我妈轻咬着下嘴唇,这是她隐忍时的常规动作。
我妈这人的情商,是我见过的女人里最高的。
我知道她一定不会为了一时嘴上的痛快去怼老爸的前妻。
但我可以。
我径直冲了过去。将桌上的茶杯抓起,啪地狠狠摔到地上。
“阿姨,您说话也讲讲良心。这面馆是我妈一人一手经营。早上三点你们都还在睡觉,她就要起床和面,晚上你们在家看电视聊天,她腰酸背痛也不能坐下休息。别说现在是没剩什么钱,就算真赚了,怎么就得拱手拿出十几万送您女儿出国?您是来抢钱的?”
“羽谦,去厨房去!”我妈站起来拉我,手上用的却是推的劲儿。
“人善被人欺,马善被人骑!妈你不能这样儿。”
小静妈扑哧一笑,生硬地鼓了两下掌。
“了不得啊,您这女儿真有教养,一见面就撒泼。”
我啪嗒又摔了个茶杯。
“对不住您,我是小孩儿不懂事。您可是有房有车要脸的人,女儿出国就给拿2万。来我家刮钱?我妈跟我爸现在租的房,都没您一间卧室大吧?”
小静妈的脸红一阵白一阵,用鼻子冷哼一声。
“我就知道他这种缺德人,养不出什么好货来,你这一言一行,还真像他。”
“对!就是您曾托付终身,还生了孩子的男人呗。”
我不客气地怼了回去。
“小静姐工作了几年?刚上班的时候月薪五千,到现在一毛没攒下来。这么久,她甚至没给我后爸买过什么礼物。现在又蹦出来跟父母集资出国。您养出来的孩子,我看也挺像您的。”
“你给我滚开,跟你有什么关系,我跟你说不着这事儿!”
小静妈终于被我气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。
我把我妈护在身后,后背挺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。
“阿姨您继续啊!刚才我进来之前报警了。警察来,我就说您是来闹事儿的,茶杯是您摔的。还有啊,一会儿我还能往墙上撞,到时候也说是您干的。正好我需要做个体检,像您这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,到时候可别心疼医药费!”
“你!”
“你什么你,再不走我真撞墙!”
我瞪起眼打断她,要向墙上冲的时候,警车声传来。
“你给我等着,早晚你会对今天说的话,悔恨到痛哭流涕。”
小静妈有点儿紧张,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快速向门口走。
我在后面低吼了一声。
“站住!”
小静妈缓缓扭回头,眼神像一只要吃人的饿虎。
我嘿嘿一笑。
“阿姨,我妈只有我一个女儿。她跟我后爸两人含辛茹苦把我养大。我呢,虽然是女孩儿,但有的是野路子,欢迎您继续放马来。还有一句话,我必须当面跟您强调一下!我这人记仇,下次再这样骚扰我妈,我一定不会让您全身而退!”
小静妈紧咬着后槽牙,没再说一句,在越来越急促的警笛声中扭身跑了。
“我还给你留了一碗面呢,你吃不吃?”
我妈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,淡定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,转身要去后厨。我一把拉住她。
“妈,您也做回小女人好吗?把这事儿告诉老爸。结婚这么多年,老爸那点儿微薄的工资,都不够他走人情的。他前妻这是混蛋行为,抢钱!”
“行了,妈不会给她一分的,知道你抠。”我妈揉搓了我脑袋一下。“妈还要买房呢!”
“妈!咱能在北京有自己的房啦?”
我惊讶地跳过去搂住她。“真的?咱们不用再被房东赶得到处搬家了?”
我妈刚要说话,杨一凡推门冲进来,看着一地茶杯碎片。
“打起来了?怎么不叫我一起扇她丫的!”
我看着她满脑袋汗珠的模样哈哈一笑。
“去!帮我把战场打扫了,你干这事儿最合适!”
我和杨一凡帮忙收拾完面馆,我伸出胳膊亲昵地搂住了她的脖子。
“今儿我过山车都坐吐了,陪我后海喝点儿?”
“走着!”
疫情下的后海酒吧,冷冷清清。大多数店都关了。
只有几家还顽强地点着灯,不过客人也是寥寥无几。
我和杨一凡找了个湖边室外的桌子坐下,要了五瓶啤酒和一盘花生米。
我给她讲了我的所谓裁员经历,耸了耸肩。
“杨凌最后还是赢了。现在公司哪有闲岗,估计我的结局还是走人!”
“早说让你辞职,非要自己卧薪尝胆,你以为谁都能做越王勾践啊?”杨一凡切了一声,突然吐了下舌头。“李羽谦,你老公来了。”
“刚喝就胡说八道!”我也已有几分醉意,使劲儿从后面拍了杨一凡的后脑勺一下。“你说哪个老公,我们公司那个直男,那个‘爱无能’?”
我顺着她呆滞的目光一扭头,与陈风那秋风瑟瑟的眼神儿撞了个正着。
他并不是一个人,身边还站着个长相出众但身材瘦弱的年轻女人。
两人正一起从包间向外走。
显然陈风也看到了我。
我尴尬地站起来,桌子被我推得一晃,上面的酒瓶子叮当作响,眼看他一步步向我走来。也许是酒精作祟,我眼里此刻的他,只是不急不缓,温文尔雅的,眼底还溢出一点儿柔情和笑意。
这就像在冰天雪地的珠穆朗玛峰上突然发现温泉。
这个直来直去,不解风情的男人,突然以如此温柔的骑士面目示人,让我内心深处萌生出了一丝惊喜,甚至于惊吓。
我扶好被自己碰上的,几乎要掉下来的酒瓶,肾上腺素莫名飙升,对杨一凡小声嘟囔了句。
“你说他听到我刚说的那句话了么?”
杨一凡大大咧咧卷着舌头问:
“哪句啊?‘爱无能’么?”